文字:William Wang
地點:民國63年母親39歲攝於台北市政府新聞處(黑白負片翻拍)
除夕前一天,正在大賣場內搶購年菜,突然接到父親來電通知,母親居住的養老院希望我趕過去一趟。接到電話的我,匆匆趕往櫃台結帳,但無奈那天人潮擁擠,過不到十五分鐘,手機再度響起,電話的彼端聲音有些急促,依悉可辦認的出,是養老院執班人員陳先生的聲音。
「王先生嗎?你不行馬上來院一趟嗎?你母親摔倒了!」
電話裡陳先生的語氣多少帶點抱怨,一時間,令我心中感到些許無奈和委屈,但隨即心想,也許年邁的父親拖延了通知的時間,況且陳先生在養老院工作很多年,一定見過太多子女的迨慢,任憑老父母獨居養老院中不聞不問,最後連家人都沒有見上一面,就撒手人寰。一旦院裡老人發生事情,卻等不到家人來到時,他下意識對這樣的子女感到不滿和怨憤,不經意就在言語中流露了出來。
母親,是我背負不起又放不下的重擔。她曾是我這一生最愛和最恨的人。直到幾年前,朋友介紹我去上自我探索的課程,我才慢慢了解。原來我和她的個性,幾乎一模一樣。探索出這樣的結果,我有些啼笑皆非。上完課的那晚,我打電話到養老院,告訴她,我很愛她,真的很愛她。說出心裡的話,我哭了,自從十五歲唸高中住校以來,就變的很堅強獨立,長久以來,也隱藏了對家人情感的依賴。電話那頭的她,聽到我的哭聲,卻很平靜,只是淡淡的說:「你長大了,懂事了。這些年,我得了帕金森這個病,吃藥吃的人都傻了。也不太會說話,你要替我多照顧你爸。」
說完,她不記得說再見,就掛斷了電話。
在母親得到帕金森氏症的這幾年,她的肢體漸漸僵直,記憶退化,並且不知如何表達自已內心的情感,大部份的時間,她都在藥物控制及睡眠中渡過。全家人都知道,她的事情,別人是插不上手的,她只要決定的事,就會不顧一切的去做,並且不接受任何人的幫助。2003年她見病情日漸惡化,不想將來拖累家人,於是一個人住到養老院裡。當時我在上海,老姊在美國,全家為此事回台商議,雖再三挽留,她都不接受,最後,丟下我們三人,她獨自去了指南山下的養老院。而我們則束手無策,只好任憑她去。之後接到很多親友打來關切的電話,姊弟倆也莫名背負了不孝的罪名和鄰居們異樣的眼光。
在我有記憶以來,她就是一個無法接受愛的人。令我感到痛心之處,是她一再拒絕家人對她付出的那份愛。
母親出生在昭和十年的冬天,家住高雄梓官鄉赤崁蚵仔寮,父親是個木匠,長年在廟裡替人訂製桌椅,吃齋、心地善良,平日生活檢樸,並以一生積蓄購得一點微薄田產,但妻子卻不幸早逝。工作的關係,經常在外工作而無法顧及子女,不得已,只好把我母親和小阿姨送給鄰村人家當養女,後來又叫大阿姨、二阿姨去廟裡當尼姑,最後只留下他兩個兒子和一個女兒在家中耕種並照顧田產。
三歲時母親被送去梓官同安厝當養女,到了養母家,安排睡在樓梯下的小床板上,養母生了三個兒子,沒有女兒,養父過逝早,養母就靠著娘家的錢財過日子,生活並不優渥。那個時代,女人裹小腳,粗重的工作無法做,為了減輕工作負擔,就收我母親為裡養女,主要是為了分擔家務。母親不算童養媳,而是比童養媳更低的養女,有點像古時候賣身的丫環一樣。
她六歲時就煮全家人的早飯,因為年紀小,個子不高,所以站在板凳上煮飯;十歲要挑水、挑堆肥、種菜。後來上小學,下課後就跟著村民們去糖廠撿甘蔗葉回家當柴火燒。有一次,天太冷,她起床晚了,早飯煮太慢,養母大兒子來不及吃早飯,就去學校上課,那年代重男輕女,這件事令養母十分惱怒,狠狠的把她打的遍體鱗傷,一連三天她都無法到學校上課。
民國35年,台灣光復,村子裡的小孩多半都不唸書了,新政府學校老師到家裡找養母,希望她讓母親繼續唸書,養母勉強答應,到了學校,沒錢買紙筆,老師就送她一些文具,年幼的她,內心雖感到那股溫暖,但也同時強烈感到自身的不幸與自卑。國小畢業,母親就輟學了,到處打零工賺錢,有時和村民們,走上幾十公里的路,到燕巢附近山區砍柴;有時去糖廠割草、有時在岡山機場撿日本飛機殘骸賣廢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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