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丈素流穿芎林 
攝影 & 文字: William Wang
地點:三貂嶺枇杷洞瀑布 (2007/07/07)


鄞西觀瀑記

拔地萬里青嶂立,懸空千丈素流分; 共看玉女機絲掛,映日還成五色文。 

王安石


生命在不知不覺中與歷史的洪流搭上了線,這一切應是宿命、是一種上天巧妙的安排。

第一次走訪三貂嶺步道時,我原本打算由候硐的柴寮坑接中坑往五分寮再回大華。但因事前準備工作做的不足,誤以為三貂嶺出了車站就可一路走到候硐的柴寮坑。那天將近中午之際,才匆匆由台北開車至菁桐,在路旁隨處找了位置停好車後,匆忙買了張火車票,搭上12:23分往三貂嶺的柴油火車。

因適逢週六,上車的旅客眾多。車經平溪及十分等大站後,遊客紛紛到站下車,原本熱鬧滾滾的車箱,一下子冷清了下來,過了大華站,最後一群吵鬧的攝影團隊也下了車,接下來,車箱內恢復了往日清冷的景致。橫排的綠色膠皮椅上,幾位穿著樸素的老人,相互張望著,當目光相會之際,他們靦腆的避開了視線,害羞的無法答腔。我知道,他們可能怕我坐過了站,卻混然不知。我用親切的眼神及微笑,回覆了他們,也除卻了他們心中的疑慮。小鎮鄉民一個平實的小動作,卻讓這趟未知的旅程帶來欣慰。溫馨的人情味,如餐前的小菜,讓人期待接下來的故事。

火車穿過幼坑及基隆河谷間的山洞。這是平溪線最美的一段,一連穿越了三個隧道,而這都是百年前先民一吋一吋所鑿開的,石壁上還殘留著鑿痕。平溪鄉,昔日的煤鄉,礦業鉅子顏雲年,一位叱吒風雲的人物,當年以台陽礦業株式會社一方之力,獨立開鑿平溪支線,也是台灣唯一私人開闢的鐵道。昭和四年1929年才轉賣給當時日方的總督府鐵道部。

在穿山越嶺之間,我緬懷了當年的流金歲月,心中感慨「有為者亦若是」。山洞如時光隧道般,載著往日的記憶和一顆虔誠懷古的心情,在穿越黑暗之後悄然甦醒。

過了隧道,天色昏暗,雷雨傾刻即至,車箱裡的日光燈此刻點亮。我四下環顧,車上乘客所剩無幾。一對帶著小男孩出遊的夫妻,和我一起在生平第一次到訪的小站下了車。我靜靜的跟在他們身後,用相機拍下全家出遊的畫面,也許,幾年之後,小男孩長成大人,此情此景將不復矣。

穿越了兩條鐵軌的小月台,追隨著宿命的指引,來到三貂嶺小站。車站的候車室很小,光線昏暗,日光燈閃爍著。我探頭詢問坐在玻璃鐵窗後的售票員:「先生,請問往大華的山路怎麼走?」他坐直了身子,從辦公室裡走出來,手裡拿著一本照相簿子,竭盡的為我解說待會我該走的路。沒想到,他所說的山路,並非我原本預期想走的路線,我就這麼迷迷糊糊踏上了淡蘭古道的「三貂嶺支線」。

一路隨著細瘦狹窄的平溪線火車軌道,往回走到碩仁里。此處有一登山入口指示標,依指示右轉,右手邊一所廢棄的國校,校門上碩仁國小幾個字已斑駁,校內依然打掃地乾乾淨淨。校門口,一尊完好的蔣公銅像佇立在校門旁。他曾不分歲月守望著每位莘莘學子,並看著山中孩童們開心上學放學。如今人去樓空,校園鐘聲及讀書聲已不再,銅像走不掉,只有孤獨守候著消逝的山城。北縣瑞芳、雙溪、平溪一帶,處處可見伴隨礦業風起雲湧而繁盛,如今風華不再的小村落。

接下來一路寬大好走,鄉公所已將前山之路修整,這條路過去曾經是運煤的輕便車道,坡度十分平緩,一路走來安步當車。步道上竹林隨處可見,偶有人工造林的柳杉和松樹,此外原生林中的的水桐木、棱果榕、九芎、山黃麻、白匏子、筆筒樹及菇婆芋等亦隨處可見。隨手拍了些倒地蜈蜙的和魚腥草的花朵。走了一會,來到第一個瀑布觀景台,觀景台後方,有一座古樸的土地公廟,見證著古道百年歷史。台前有一株野牡丹,粉紅色的花朵正盛開,由此可遠眺合谷瀑布,然而,此瀑布稍嫌粗糙,少了細緻婉約的空靈之感,但水量豐沛,非爾後所見瀑布所能及。在此休息拍照後,繼續往上走。

途經一段野薑花撲道的泥路,溯石過兩小溪,溪旁平躺著被大水沖垮的木橋,材質完好,但已移了位,恐怕是不可能恢復了。沿著五分寮山東側山麓,穿越一段芒草路之後,進入樹林間、林間光線柔美,太陽由山谷上方傾瀉而下,柔滑如絹帛,溪裡青石,披覆著毛絨般的蕨類和青苔。不大不小,體態如同放牧的綿羊般優美。在劉克襄的北台灣不知名山徑指南Ⅱ裡也紀錄著,70年代中旬,此區成為一個重要的健行和露營景點時,有一位筆名楚人的山友,在其「夜宿三貂瀑布」一文曾如此的巧喻過:

「這一大片密佈的岩石,就像一大群牧放的綿羊,但是渾圓的羊背,茸茸的擠成一陣。但臨近來看,卻又各有姿態;有的像野菌,有的像蘑菇,更多的像現代的雕塑--稜角分明而又渾圓有致,形態龍鍾而又玲瓏剔透。」

這一段通往摩天瀑布的山路,可謂古意盎然,多處殘留石階及高大的杉木,一旁溪水潺潺,青石幽然;溪中深潭波光幻影,倒映在對岸參天九芎樹的斑白樹身上,粼粼閃爍,美不勝收。在潭邊,稍做休息,撈溪水烹煮咖啡一壺,在此古樹、青潭、奇石、飛瀑交織之處,一人獨自享宴人間澰灩,世外桃源。此時此刻,如果缺少了咖啡,我還真是不如不來算了。

休息後,收拾了裝備,往上走不了幾步,就到了「摩天瀑布」,瀑布前依舊有一觀瀑台,瀑布後,一條細如月眉的崖壁洞,可潛入瀑布後方。但步道滑濕,想必入洞之人並不多。瀑布下堆著碩大的亂石,有稜有角。不似太初盤古之物,想必傳說中此處曾有崩塌,傷害旅客之事為真。瀑布白練垂掛天際,十分秀雅,千仗素流,穿越黃沙岩壁而下,山谷中佈滿了九芎樹,蒼勁筆直的樹身,斑白的樹皮,細小而圓潤的葉子,更有一份說不出的典雅與精緻。

上行的路在山谷左側。在此碰上一面約三層樓高的大岩壁,攀爬並不容易。如今縣政府製作了木梯,比起往昔可說好走多了。收了登山杖,依附著天梯旁的鎖鏈,小心翼翼的往上越過這個天險。上行似乎較為安全,但下行可能會有些許危險,並不適合年幼及年長者攀爬。須臾,來到第三個名為「枇杷洞」的瀑布。見了這瀑布,就後悔當初不該太早在水潭邊休息。山中勝景往往在於人之所罕至之處,而這個山谷,可真是一個絕妙的休憩場所。此處為之前所經「摩天瀑布」上游,兩瀑布如同階梯般,一階流向下一階。我冒著危險,往山谷水流出口崖壁走,那兒視野寬敞,可見到來時的山谷,下方瀑布的水聲,分辦清楚。「枇杷洞瀑布」谷中腹地很寬敞,適合野炊。谷裡充滿各式奇石,石澗之間,長了九芎樹,夏可避日。谷底水流穿林而過,形成大小不一的孔穴,有的大如盆;有的小如碗。谷中陽光充足,山風徐徐吹來,一絲絲水簾布幕懸掛後方山壁上,此處風景繽紛之至。

沿著山谷左側鎖鏈上攀,經一不鏽鋼樓梯,通往瀑布上游水泥小徑,至此進入五分寮地界。來到山頂步道指示牌。由此往右可通往猴硐及楊厝;而往左可通往五份寮山及大華。選擇左路,一路上,路旁有許多野鴨椿,初夏之際開了火紅的花朵。順著這條名為五份寮古道的水泥小路,一路走到下方柏油路,路口左側有一間別墅,大門十分豪華,柏油路似乎就只開到他家大門為止。

走上柏油路,雖無遮蔽,但此刻已近黃昏,大路上視野廣闊。前方可遠眺基隆聖山「五分山」,夕陽餘輝照得半山通紅。我曾於二格山、漁光村的南山寺分別見過這遠方山頂的小白球。五分山山頂有二等三角點一座,高度757M,為暖暖、瑞芳及平溪的界山。山頂氣象站,遠眺如同小白球放在果嶺之上。

沿土路下坡,路旁左側有一片竹林,在此接上水泥石階,通往十分寮的新寮大厝。在新寮大厝前的新寮亭內小歇,一邊欣賞五分山腳下村落的寧靜。此地風光明媚,實在是一個風水寶地,後有大山為屏,前有新寮溪,溪內有一子母瀑布於野人谷對岸,曾在菁桐車站的冰店內看過一張50年代的黑白老照片,一位穿著老式旗袍的女子,撐著一把傘,立於瀑布前的石拱橋上,後方瀑布十分雄偉。可昔近年山區因公路開發,水源被公路排水系統截斷,新寮溪已不再有如此大的水量,成了個小瀑布。而野人谷遊樂園在桃芝風災後就荒廢了,晚近也沒有人再提到野人谷瀑布(新寮瀑布)。在此有「新安宮」為安溪胡姓宗祠,宗祠內供奉此地胡姓先民由安溪攜來的五穀先帝,神農氏神像及胡姓祖先祖位。

新寮為十分寮一帶較晚開發之地區,此區地力瘠薄,相傳咸豐三年(一八五三年),始有泉州人胡文濟、胡文隈等前往開闢,種植大青、蕃薯等作物故此稱之為「新寮」。而十分寮地區於乾隆四十三年(西元一七七八年),泉州安溪胡典熾家族橫渡台灣海峽,由瑞芳庚仔寮(今瑞濱),經九芎橋,進入現在新寮村(五分山南麓頂寮子、月桃寮一帶)屯墾,過不久另一個來自惠安的胡雲梯家族,也來本地墾荒,胡姓人士十戶,向石碇堡承領墾單,開闢種植大青,煮大青溜(藍色染滷),因係十股,所以這一區就逐漸稱為十分寮。

我於暮色昏暗前穿越廢棄的野人谷停車場,由昔日野人谷入口旁的濕滑石階路越嶺,一路陡下到大華溪谷旁的紅橋。這一段山路由沙岩所砌成,非先人遺物,石塊切割平整。大約在民國70-80年代重修。當時野人谷瀑布聲名遠播,本區成為熱門景點,故修此路俾使遊客可由大華過舊鐵橋上至野人谷。而本路原來即為平溪線火車開通前,十分經過六分、幼坑、魚寮子通往三貂嶺、瑞芳的保甲道路,只是入口方向有所不同。舊路朝著106號縣道方向而來。泉州胡姓先民亦尋此路上溯十分寮。我在大華實地探訪了蘇姓村民,他住在大華車站旁的樓房內。過去曾擔任大華煤礦的行政人員,他說:大華原名「六分」日治時代產煤,曾於1949年間形成百人聚集的採礦路部落,過去有一條文華煤礦支線在此分歧,1971年煤業沒落,於1994年停採。當年極盛之時,新寮大厝一帶村民多緣此舊路越嶺下溪谷過橋到此充當採礦工人,因此地煤礦質量一直優於平溪其他礦區,所以很晚才關礦。比起1997年10月平溪線最後關閉的十分「重光煤礦」只早了3年。

我於天黑之際,由大華搭火車返回菁桐,過十分、平溪等站,夜暮裡看著站外小村落的點點燈火,心中有一份說不出的感傷。

 


後記

路渺上青天,深險越番界

去完三貂嶺步道後,讓我十分的驚訝,真沒有想到,在三貂嶺這樣一個不起眼的小車站,卻有著和自己如此契合的感情。台北、上海、香港、舊金山。這些我曾駐足停留的都市中,假日街角,偶拾美麗心情,但都比不上由公路開車轉搭平溪線柴油火車;最後改步行一路深入山谷瀑布並攀岩而上所帶來的心境轉折。這樣的感覺,在山徑之中,亦並非隨處可覓得。如果把對一個地方的情感,比喻為一次戀愛的故事。那三貂嶺步道,如同與一位純潔美麗的少女邂逅。山中少女所散發出娟秀與純潔的氣質,擄獲登山人的芳心。

回來,開始上網查這條路。無意之間,把我帶到另一個時空裡。據聞乾隆晚期一位平埔族「白蘭」開闢自暖暖街入山,經十分寮、楓仔嶺達頂雙溪的新路,是最早的淡蘭古道三貂嶺支線。於是我開始瘋狂的踏查本區。

查訪了數月,走了近百里山路,其後四次經三貂嶺步道而過,三度往中央圖書館台灣歷史資料室查閱資料。對此區百年前乾隆晚年開墾的情況,彷彿躍然紙上,但就是差了那麼一點。據史料記載,在嘉慶十二年1807年,淡蘭官道開通之前,土人白蘭已開闢了通往噶瑪蘭的路徑,但卻只有在少數的文獻中記載,其真正的出處,卻沒有一本書說的清楚。台北縣誌以「據野老相傳」並未註明最早之出處及路線。而日本人類學家伊能嘉矩於在其明治30年(1897)所發表於「東京人類學會雜誌」之文章中有部份描述其個人於明治29年(1896年)所經由「三貂嶺舊路」入蘭的報告,僅以「文獻記載」四字交待,而其所描述之路線由暖暖向東,經楓仔林上嶺,翻越重山,最後越過三貂大嶺,再經日本陸軍開的新路(候牡公路)下至頂雙溪。這與後來日人杉山靖憲於1916年成書的《台灣名勝舊蹟誌》所描述由暖暖直入山至十分寮越嶺至頂雙溪有所不同。而這條路歷史上最早通往噶瑪蘭的路,為平埔族(凱達格蘭人)白蘭所開的史跡。最早在文獻上提到的人是清代姚瑩。他於道光九年(1829年)所著《東槎紀略》中的《台北道里記》在描述「最早的淡蘭官道」路程中,經過瑞方的「豎石」他寫道:「伽石,路甚險窄,土人白蘭始開鑿之,奇其事以為神所使云...」。

寫這篇文章前,我日夜思量輾轉難眠。適逢父親開刀出院,白日忙於家護照顧,心中懸念手術後的父親能否正常康復。夜裡,利用一點空閒,孤燈之下,獨自查閱並思索地圖資料,再安排下一次踏查的行程,入眠後,魂牽夢縈,夢中身處荒山野嶺、八荒九垓之中,青雲白霧繚繞,子夜驚魂,在汗澿澿中由夢中醒來,我似乎太過投入這條不知名百年山路,但竭盡所能,卻沒有一點的線索及頭緒,最終兩個月後,踏查又回到了原點。雖有些挫折,亦沒有得到真正的答案,但那百年之迷,似乎在我心中已不再那麼的撲朔迷離。

我相信在乾隆晚年,吳沙入蘭之初,凱達格蘭平埔族白蘭已開闢了三條通往三貂社的道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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