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情比姐妹深 
攝影& 文字: William Wang
地點:龍山寺(2006/01/30)


三個七十多歲的老太婆見了面,她們的臉上,述說著歲月的痕跡。流轉於眼波之間的關心與疼惜之情,卻讓我體驗了暮年之際,手足間的一份摯愛。 

母親親生血源家族七個兄弟姐妹,近年一一死於癌症,如今,僅存三個姐妹。
 
兩天前,小阿姨打電話來,一接起電話,小阿姨就衝著我告狀。
 
「二阿姨和大舅媽剛好從高雄來台北參加法會,想順便見見你母親,但你媽一口就拒絕了。她這個人真怪,明明她就行動不方便,所以二阿姨說,那我們就去你家看她好了,沒想到我才告訴她,她就立刻說你家很亂,不方便,還把電話掛了。我想先打電話問問你,到底現在是什麼情況?」
 
我連忙解釋,請她們不用擔心,我媽得了帕金森氏症,一直以來就是那怪脾氣,她很怕麻煩別人,也不喜歡見人。我請她答應我,先別急著帶人來看我媽,我會帶著她去道場和兩位阿姨碰面的。
 
她讓我抄下見面的時間和地點,相約隔天再見。
 
小阿姨是家中最小的妹妹,有著母親族人率直的秉性,也是南部親戚中,最直的一個。印象裡,小時候我很怕她,她喜歡對著我說教,動不動就說要聽話或孝順媽媽之類的話。雖然聰明的我,很會敷衍大人的嘮叨,但她卻有著銳利的眼神,彷彿可以把我看穿一樣。長大後,漸漸對大人之間的事情多了些了解。我猜想,也許當年母親和父親間偶有口舌,無處訴苦的母親,可能偷偷打電話和小阿姨吐露心事。小阿姨是耐不住性子的人,當她來我們家做客時,不好意思直接對姐夫說教,就在小孩面前這麼講話,其實目的還是要我爸多疼惜我媽。
 
這一次相聚,對三姐妹來說,雖未必是最後一面,但這些年來,大家似乎總在喪禮中頻頻碰頭。看著兄弟姐妹一一離開了人世,不由得她們三人,更加珍惜眼下每次相聚的機會,2007年初,二阿姨去斯里蘭卡弘法,回國後受了點風寒,小感冒差點弄成肺炎。巧的是當時母親在養老院摔了一跤,血鈉一直掉,差點就走了。
 
基於不想讓彼此擔心,她們都沒有通知對方。直到端午節,母親叫我在網路上訂櫻桃禮盒,寄給南部廟裡的二阿姨,但又怕她沒收到,這才打了電話。大家聊起來,大吃一驚,原來倆人差點就此擦身而過。二阿姨當下決定,改天上台北一定要來看看我媽。
 
小時候,母親對於她家裡的事多半不願提起,但父親卻常背著她,告訴我一些駭人聽聞,卻又令我不敢開口向母親求證的故事。
 
父親曾說,當年其實母親的二姐是跟著大姐一同送到廟裡去當尼姑的。但她的大姐在年約三十之際,有一天遇到一位計程車司機,這人雖長的不怎樣,卻有一張極甜的嘴。最後說動了我大阿姨不顧二妹的反對,捨戒還俗。
 
婚後大阿姨生了一個男孩,男人發現己騙光女人身上所有的積蓄,突然就消失的無影無蹤了,留下無力謀生的母子倆人。大阿姨在走頭無路之下,獨自回到鄉下老家,飽受村人們背後譏諷和指點,靠著替人剝蝦,賺取微薄的工資,含辛茹苦把兒子拉拔長大。當表弟唸高中時,大阿姨因工作過度疲勞,死於肝癌,年僅50多歲。
 
當年,二阿姨對自已大姐不能堅守佛門戒律,捨戒還俗一事不能諒解。但住在北部的母親和小阿姨,一邊在二姐間緩頰,另一邊在經濟上支柱大姐,姐妹之間篤實的情誼,純淨的沒有一絲雜質。沒想到最後倆位妹妹省下來寄去的錢,都被大姐原封不動的寄了回來。大阿姨對自己不堪的處境,早就甘之如飴,她心中或許認定這是佛祖對她叛離的懲罰,今生只有努力的懺悔來贖罪了。
 
大阿姨死後,把她所有的積蓄和南部老家的房契交給母親,並託母親在表弟成年後,再交還給他,接下姊姊的託孤,那段時間,母親心中的負擔的確不小。她對表弟照顧無微不至,當時我已唸軍校,很厭惡這種過度關心的照顧方式,我搖著頭,一再告戒母親,那樣只會害了表弟。
 
表弟失去唯一的親人,心情大受影響,不但沒好好唸書,最後也沒去考大學。還為了母親過份的關心和母親吵了一架。為此母親非常傷心,她覺得自己無能,沒將大姐託付的責任完成。表弟後來離開了台北,回到南部老家,當完兵後,重考唸了台大。大阿姨沒來得及看到這一幕,但如果她地下有知,當能含笑九泉。
 
小時候,我和姐姐都知道小表弟和小表妹不是小阿姨親生的。父親知道我怕小阿姨對我說教,但又很好奇小阿姨的一舉一動,所以總是有意無意間透露些秘密給我,好鞏固家中男人間的兄弟情誼。
 
對小阿姨的好奇,是她和母親有著完全不同的打扮,比方,她總抹著大紅色的口紅,身上隨時一股濃郁撲鼻的香水味,頭上會帶著時髦的帽子。這些都不會在一層不變的母親身上見到。
 
每當小阿姨來家裡做客時,我媽就叫我去老爸房裡借煙灰缸。我總覺得小阿姨和媽媽很不一樣,她們似乎來自兩個不同的星球。而她們的家庭和我們家,更是不一樣。小姨爹永遠都是坐在一旁和藹的微笑著,話不多。而小阿姨如同家中的女王一般,支配著全家。表姊弟,乖巧的在一旁寫功課,作業本上,淨是斗大的「甲上上」,其中「甲」字特別大,「上上」小一點,依偎在"甲"字旁,看起來像是嚴格的小阿姨,和她兩個小孩一般。這畫面在我眼前,如同三十年前家庭計畫宣導海報一樣不真實。
 
唸小學的我,寫字簿上,永遠充斥著滿滿的「乙下」,有時還不小心得幾個「丙」回來吃,我們家有個放任的老爸,加上老媽總是少了小阿姨的威嚴,我也就樂的每天在本子上鬼畫符。
 
回想從前,年輕時的小阿姨,其實帶著風塵味。她是姐妹中最美的一個,眼晴大,又高又瘦,身高167。玉樹臨風的模樣有點像林青霞。但出生不好,和母親一樣,從小就送去當人養女。台灣光復後,小阿姨逃出養母家,為了生計曾墮入風塵,後來在左營認識了在海軍當兵的小姨爹。
 
小姨爹是外省人,長的方頭大眼,皮膚黝黑。海軍退役後在世界各地跑船,港口停多了,女人也見得多,對小阿姨那一點過去,並不在意。他有著父親這種文弱書生所沒有的爽朗與自信,說話、笑聲總是宏亮,自小我就對他很崇拜。但小姨爹卻也不是萬能無敵,在外工作的他,心中還是放不下左營眷村裡的老母。跑船的男人,雖走的再遠,心中總有一條看不見的絲線,牽擊著遠方的親人。當他在海外跑船時,小阿姨就主動探望他母親,並與小姨爹保持通信。女人的至誠與付出,打動浪蕩的遊子,他們後來就在父母的應許下結了婚。
 
婚後小阿姨不能生育,樂觀的小姨爹說,那就抱個一男一女吧,把別人生男生女的問題一次搞定好了。他們一起去孤兒院領養了表姊和表弟。從此,男人安心在海上飄泊,女人,在家替他照顧高堂,並哺育兩個領養的可愛寶貝。
 
小阿姨對自己不能生育這件事,一直耿耿於懷,為了不讓姨爹的親戚有藉口,破壞了她努力編織的夢。她對子女的教育,變得越來越嚴格。或許可以說是一種彌補,彌補她所虧欠小姨爹的部份。但她卻萬萬沒想到,這件事卻註下了大錯。
 
表弟妹小時候,曾有一段時間,真的替小阿姨掙足了面子。連不太讚美別人小孩的老爸,都要我好好學學他們。好景不常,就在表姊弟最叛逆的青春時期,有一天,不知為何,他們突然發現,自己不是小阿姨親生的。於是兩人變得十分叛逆。本來唸私立中學,成績一直名列前芧的兩姊弟,就這麼一瞬間毀了,徹底的毀了,小阿姨辛苦建立的幸福家庭,也就一夕間結束了。
 
唸高中的表姊,帶著唸國中的表弟離家出走,留下簡單的字條,說是去找親生父母,還偷走了小姨爹在加拿大幫小阿姨買的金幣。自此數年,兩姐弟音訊全無。那段時間,母親和小阿姨不斷連絡,就怕她想不開。小姨爹已是船上的輪機長,責任當然很重。但接到這消息也沒辦法,只好趕緊從國外回來陪她。
 
最後,男人決定,帶著小阿姨一起在海上航行。反正他已是輪機長,有自已的房間,跑的又是三個足球場大的商船。此時,小阿姨的心,才算平靜了下來。兩年後,她們遊歷了世界各國,最後回到台灣,小阿姨來家裡看我媽,臉上又恢復了往日燦爛的笑容,穿著紐西蘭買的羊皮鞋。又帶了好多好多的世界名產,說是要送給她最親愛的姊姊。
 
又隔了好多年後,有一天失去音訊的表姊突然打電話給小阿姨,說要帶著小阿姨的外孫回來看她。這一通電話,害得小阿姨一夜都睡不著,一早就化好了妝,在客廳裡走來走去,等著母女重逢的一刻。母女倆終於見了面,抱在一起痛哭,那天,愛漂亮的小阿姨臉上妝都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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