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攝影 & 文字: William Wang
地點: 1982年2月寒假 桃園石門水庫阿姆坪(懷生國中3年級同學8人)


當我鼓足氣力,決定由紅樹林經三芝北新莊、二子坪,一路直衝大屯山頂助航站之際;同時,另一位年紀相若的友人,正由台中大甲返回台北縣萬里的400K單車挑戰賽途中,這位朋友,已於一年之間完成了200K,300K,武嶺、玉山塔塔加等多項單車自我挑戰賽事,此時他正在新竹西濱的公路上,奮力和風速60k的東北季風搏鬥,並以15K的速度,向北挺進之中。

真正和他挑戰的,並不是其他1000多位參賽者,也不是東北季風,而是他意志堅定的靈魂和即將老去的肉體。

或許,這是他人生最後一役,單日400K,不用說報名參賽,多數人,不敢想像這樣長距離比賽中,選手如何在單車上渡過一天。過了今年,誰都不敢說,明年誰還擁有相同體力。唯有趁著邁入中年前,完成挑戰,為輝煌的人生前半段,畫下完美休止符。

二子坪上大屯山頂最後2.5公里,台北市公路所能及的最高點,短短2.58K,上昇252M,累計平均坡度達10%以上,我深刻感受到地心吸引力向下撕扯的力道,緊緊咬住單車後輪不放,我奮力拔出陷在泥沼中的小腿,再踏出時,卻如同踩在海棉上,整隻腳軟棉棉的,幾乎使不上力讓車身移動。

在抵達山頂涼亭前一秒,我幾乎已萌生退意,但即已抵達涼亭,又重新點燃鬥志,沒想到之後一路平坦,順利抵達了大屯山助航站(1089M)。我在不落地的情況下,完成了這次山路爬坡的挑戰,對我人生來說,實在有著不凡的意義。我看見了潛藏在我身體之中,存在著尚未發現的巨大能量。


1981年7月26日 國二升國三暑假,此生第一台鋼管公路車

我曾經在單車上挫敗過,也在單車上,珍藏了許多美好的回憶,但那些,都已是相隔將近30年前的事了。直到近日,因為再次接觸公路單車,而喚醒了沈睡中的記憶,於是往昔一幕幕,又浮現腦海,我迫不及待的尋找過去單車少年時的照片,卻發現,當時並沒有留下什麼,唯一一張比較清楚的單車照片,卻是我表弟騎著它,而不是我。

第一台單車,是一台藍色淑女車。升上小學5年級時,吵了很久,最後我媽花700元買給我,從此,天天騎著上學。從吳興街到安和路仁愛國小,一趟2公里,距離雖不遠,但很難相信當時的家長會放任五年級的小學生,每天騎單車上下課。

放任的理由很簡單,那個年代,學會單車,就像古人學會騎馬一樣,單車只是交通公具的多樣化選擇,即然會騎了,也就沒有禁止騎上路的理由。一牆之隔的仁愛國中,牆邊車棚停放整排單車,每台車頭上,都掛著學校核發的通行車牌,學生們可以大方騎進學校。

當時各單位最多的不是停車格,而是單車棚。各機關學校設有一整排車棚,那是一個父母子女間充滿互信的年代,很遙遠也很令人懷念。只是小學生騎車上學,當時我仍算少數,在我的車旁,停著老師們的車,下課時,車棚中碰到老師,他們睨著眼看我,似乎說我佔用了他們的停車位,也好似說我這年紀騎車上學,會不會太早了些?看到老師時,我總有些心虛,有些不好意思,低著頭,快快把車牽出車棚,一溜煙就消失在校門外。

這樣的景象,和今日敦化南路單車專用道上,整排高級轎車,為了接送國中子女上下課,動輒不顧單車一族和其他用路人權益,非法佔用單車道和慢車道的蠻橫家長相比,那年代的父母,簡直太信任自己子女了。

80年初,台灣經濟好轉,吹起了一陣休閒風,原本用以代步的單車通勤族,改為野狼機車的愛好者,此時台北的空氣品質,每況愈下。自行車逐漸轉變為休閒運動工具,一些品牌車種也在此時開始。戶外雜誌社,亦出版了一系列特殊運動書籍,如公路車、BMX單車、滑板、風浪板...等,另有整套台灣旅遊景點介紹,當時即有一本「中台灣最佳去處」後面刊登著「光陽野狼」的廣告,一個長髮女子,穿著馬靴,帥氣的騎在車上。此刻,台北西門町萬年商業大樓裡的外藉書店中,亦可閱讀到一些日文版的環法自由車賽和自行車長途旅行相關知識。


引用: 68年戶外生活雜誌社出版之中台灣最佳去處封底三陽野狼機車廣告

2009年的春夏之交,大溪交流道往慈湖的路上,轎車穿越大漢溪上崁津大橋,往慈湖的上坡路,路旁立著險昇坡的警告牌,一位年輕人,賣力騎著登山自行車一路上爬,陽光穿過老樟樹,樹影灑落在新鋪設的黑色柏油路上,車道中央分隔線,雪白而明確往山頂方向消逝。我看著車窗外的風景,思緒掉入1982年,在我眼前,視線逐漸模糊。

我見到那群14、5歲的孩子,硬著頭皮,騎不上去又不願下來牽車被其他同伴嘲笑,僵著身子,不上不下的定杆在單車上。我莞爾的笑了,微笑之中,我幾乎感動的掉下淚來,我終於明白當年那次旅行,對我人生有著重大的改變和不凡的意義。

1982年,崁津大橋尚未開闢,一群單車少年,一路由台北經三重、泰山、龜山、桃園、八德、下至大溪舊橋(武嶺橋)、慈湖,目標石門水庫阿姆坪,隔夜再由台三線轉大溪、土城、板橋回到台北,這群城市長大的單車少年,如同初次離巢的小燕,迫不及待想要單飛。為了參與這趟單車之旅,他們排除萬難,不惜和父母爭吵、翻臉並威脅離家出走;他們已策劃半年以上,升上國三開始,每一節下課,他們都在一起討論,多次模擬一路上狀況,並利用假日,一起鍛鍊腳力,所有的地圖、路線、休息點、分工、裝備分配、無不細心規劃。他們知道,這是告別國中生涯和這群死黨的畢業之旅。接下來,一連串高中、五專、高職聯考正等著他們。

在校門口集合的那個清晨,升學班同學,已進入最後半年的聯考衝刺階段,正當他們背著沈重書包,拖著不情願的步伐進入校門時;人行道上,一群放牛班不愛唸書的少年,卻終於等到了出發的這一天,雀躍地互相炫耀著新添購的單車零件。身為領隊和這次旅行的計畫者,我最後再次確認每位騎士都已帶上所該負責的裝備之後,正式宣告出發。

可以想見,在這次旅行之後,他們將不再是那群依靠父母的小孩,他們雖不愛唸書,但他們卻在年少的歲月和單車活動之中,學會了組織、計畫和分工,學會了團隊默契和獨立自主的精神,雖然出發之前,他們還有一些惶恐和不確定,畢竟這一切,在此之前都只是紙上談兵,但他們卻意想不到,這趟旅程之後,在他們內心深處,奠定了克服萬難的自信心和一種無比的成就感。30年之後,我彷彿穿越了時光隧道,看到了當年那次單車之旅上所見不到的事情。

他們沿著忠孝東路出發,一路上,保持著井然的隊形,那是他們平日一同騎車的默契,上班尖峰時,成群的機車,呼嘯而過,少數機車騎士,放慢車速,以讚許的眼神,注視著他們的背影。最後,他們消失在忠孝橋的盡頭,靠著自己的力量,離開住了十五年的台北市,踏上另一個城市的探索。


1982年2月寒假  由台三線經大溪過土城進入板橋之前休息時留影

經過桃園石門水庫阿姆坪,一百公里以上騎乘,這群少年們,不但有了共同的生命體驗和話題,建立了無比的自信,也更加投入自行車運動,平日在班級上,感情亦特別好,下課之後,練習也特別勤奮。當年光復南路上有排二層樓平房,其中有間吉輝自行車店,店門口人行道很寬敞,靠牆之處,設有弧形的BMX自行車跳板,這裡是愛好自行車運動青少年的聚集之處,當時尚未出道的包小柏、包小松兩位兄弟,也曾經常出現在此。

下課後,大家固定由忠孝東路騎到研究院路舊莊,再翻山至石碇、經木柵軍功路回車店。為了驗收練車的成果,隊長"老扁",一位年紀較大,當時唸協和工商的區運自行車選手,幫大家報名自由車協會春假期間所舉辦的觀音山、林口臥龍崗、南坎、泰山、三重自由車公路賽,起點及終點都設在台北中華路的中山堂。

為了比賽,我幾乎放棄高中聯考,下了課後,成天混在車店裡,單車也一再升級,並將全身換上光鮮的車隊車衣,腳上穿上卡鞋。父母都無法阻止我這些瘋狂的行為,國三下學期,愈是接近聯考,我心中愈是恐懼,我知道我一定考不上,並已完全放棄升學,一心只想在自行車上,找到在升學窄門中,所無法得到的自信。

我依然記得,那是1982年的4月4日,當天是兒童節,一早,來自台北各地的自行車好手約千人,把中山堂前的廣場擠得水洩不通,我們提早在自行車店集合,再一起騎到中山堂。槍聲響起,單車騎士如同黃峰一般傾巢而出,由中山堂靠近中華路的缺口噴出,直奔台北橋方向,隊長老扁一馬當先,我們這群小夥子,緊追在後。平常練習時,因為沒有競爭,速度和強度多半是大家所能負荷,而碰上比賽,大家都忘了速度的控制和體力的分配,拿出吃奶的力氣,一開始就拚了。

過台北橋之前,還可以見到隊友彼此的身影,過橋之後,三重往觀音山的路上,路愈來愈窄,紅綠燈少了,路上的車也少了。千人的隊伍拉長了,我再也見不到其他隊友,一個人孤零零的騎著,偶爾有幾位落後的騎士,彷彿這時才醒來,拔腿狂抽,從我身旁呼嘯而過。此時我再也沒有多餘的力氣追趕,幸好這一路平疇遼闊,微風吹著稻香,風景十分美好,蘆洲當年的田園景致,今日還依然深深烙印在我腦海裡。黛綠色的觀音山佇立遠方,我卻怎樣都騎不到。此時此刻,也不過是路程的三分之一,水壼中的水已喝盡,再也滴不出一滴。如今或許可以找間7-11來補充一下,但當年,一路上除了稻田還是稻田。我終於知道什麼叫「前不著村、後不著店」。

我感覺小腿,傳來一陣酸痛,但再騎一下,似乎酸痛又消失了。有一種不祥的預兆,縈繞在我心頭,我知道該放慢速度或放棄比賽。但此時放棄,這之前一切努力就都白費了,如不放棄,真正的挑戰卻尚未開始,觀音山至臥龍崗之間的上坡,才是真正全程難度最高的一段,不知我的小腿到那時,會不會抽筋。但想到如果撐過觀音山的上坡,就可以一路下滑至桃園南坎。 我開始放慢速度,降低心跳,儲備待會上坡的能量。


照片引用 1986 年 電影「戀戀風塵」中所記錄的舊台北車站北淡線第六月台

觀音山的上坡,對自行車來說,坡度幾近變態。進入坡道後不久,小腿就開始抽筋,一路不停的抽筋,接下來的路上,被後方一台一台自行車超過。隨著時間的增長,那股積蓄了幾個月的信心,像破了一個小孔的氣球,裡面鼓脹的空氣,一分一秒的流逝。最後,我只能停在路邊休息,一踩踏板,剛恢復的小腿,就再度抽筋。雖然,我沒有放棄撐到山頂的希望,一再爬起來,跨上單車,但最後連大腿都抗議的抽筋了,整個人,來不及脫下卡鞋,就直挺挺的倒向路旁。幸好,這時已看到山頂的平路,臥龍崗紅土森林野營區已在前方。

我牽著車,拖著一擺一擺的步子,終於在路旁,見到一間紅瓦厝,這是一間鄉下的小雜貨店,兩坪大的門前,掛著煙酒公賣局的牌子,牆角有一隻綠色郵筒,門前小攤子推車上,簡單賣著陽春麵和米粉等小吃,房內是間小雜貨舖子。我將車子牽到門前柱下,坐倒在湯鍋前方狹窄的鐵板桌前,點了一碗陽春麵,我那已乾涸多時的舌頭、喉嚨、身體細胞,拼命吸吮麵湯中的水份和鹽份,枯萎的生機,漸漸得到復甦。

吃完麵後,又買了一瓶汽水,一飲而盡,這時,總算等到可以再次出發的時刻,以行車時間而論,早已過了比賽關門時間。我大可放下時間的考量,安步當車的完成這次旅行即可,這也算是另一種自我挑戰的開始。在這不知名的鄉道上,順著路往大一點的城鎮指示方向前進,碰到岔路,就問人往南崁怎麼走,往往得到的答案,是到下一個地點再問人下一段路怎麼走。

這樣慢慢騎著,腦子裡想著早上一開始拼了命騎的衝動,十分懊悔,騎著騎著,後頭追來一台車,回頭一看,竟是認識的隊友,早上出發就落後的同學,他因為出發後不久就爆了胎,等自己補好胎之後,一路上,早就一個人都沒了,然而,他並沒有放棄比賽,還是堅守著紀律,保持自已的速度前進,上觀音山前,他找了家小店填飽肚子,如今翻過山,一路下滑到此,他也沒想到還會遇到認識的隊員,只知當時,大家都自顧自地拼命抽車,誰也不管誰,沒想到,現在卻看到我還在這裡。

我見了他,也是喜出望外,一邊騎一邊告訴他剛才觀音山上坡時的慘狀,他也覺得還好自己爆胎在先,沒有一路狂飆,現在才有體力繼續騎。大家好像失散多年的朋友,在這不知名的小鄉道碰上了,歡愉之情,溢於言表。我告訴他,我腳抽筋隨時可能再發生,要他不用管我先走,這一路往台北還有一些上坡,所以我打算騎到桃園火車站,再自己搭火車回台北。但他說什麼都不願放下我一個人獨自完成這次挑戰,怕我一路沒人照應不安全。也許之前被大夥背棄的失落,傷痕還深刻的留在他心中,也許一路上孤單騎在陌生的路上,讓他捨不得離開有人同騎的溫暖。就這樣,騎一騎,問一問路,我們倆終於到了桃園火車站。

當時,自行車安排拖運只要在車站旁的站務台,付了錢,填張單子,把其中一張單子的細鐵線,繫在車身上,再把車牽進斑駁的黑色鐵皮車廂木棧板上,就算完成了。當我從黑暗的車廂中,迎著雙開的大門,跨上火車月台,我心中如釋重負,在一輛往台北的平快車上,我們找了一個位子,兩人肩靠著肩,火車尚未移動之前,倆人已沈沈睡去。

再張開眼時,火車已抵達台北車站,時間大約下午4:30,單車要晚上8:00後才會拖運到台北,倆人一身鮮艷的車衣車帽,穿著卡鞋,跨下卻沒有自行車可騎,倆個騎士,一人拎著一個水壼和一隻打氣筒,突兀地站在忠孝東路公車站牌前。我們在此告別,我看著他爬上天橋,下到中孝東路另一端,此時南陽街補習班剛下課,希爾頓飯店大門前,一整排開往士林、公館的公車站牌,放眼望去,黑壓壓全是學生,他的穿著十分亮眼,瘦小的身影,站在人群中,清晰可辦。當年的景致,如今落筆瞬間,依稀湧現心頭,一轉眼,倆個靠著勇氣,獨自歷劫歸來的小朋友,已準備迎接中年後人生的下半場。

 

背景音樂 --  
Dead Man Walking OST-
Dead Man Walking(A Dream Like This)-
by Mary Chapin Carpenter

You never had a dream like this
你不曾有過這樣的夢境
Never felt the cold cold steel
從來沒感受過的寒冷,冰冷如鋼鐵般
Slam you like a fist
像一拳打在你身上
Break you down until you kneel
打到你雙膝跪倒在地
Just like a beggar man
像個乞兒一般
Asking only for redemption
只為求得那唯一的救贖
All the things that can't
Make a man believe in heaven
而你過往卻是個什麼事也沒法讓你相信這世上曾存在著天堂的人


Fix your eyes upon the bars
雙眼盯著鐵條之外
Memorize their other side
想起在鐵窗外的另一邊
Like the tatoos on your arms
彷彿雙臂上的刺青
The brag so loud and tough that night
那夜非常粗魯大聲地自誇著
But now the truth comes out
Fast as feel can do your talking
正當感覺可以做些當時正在自誇的事時
當下卻又快速回到現實之中
It sets you free as one guard shouts
Dead man walking
當獄警喊著"死刑犯就法" 它卻讓你自由了


When neither light nor darkness
當沒有光明與黑暗時
When neither night or day
當沒有晝與夜時
When neither kind nor heartless
當沒有仁慈與冷酷時
When neither lost or saved
當沒有得與失時
When neither still or moved
當沒有靜止與移動時
When neither held or free
當沒有限制和自由時
Oh to be so human
噢,這是如此感受到成為一個人


Dead man walking
"死刑犯就法"


When neither light nor darkness
當沒有光明與黑暗時
When neither night or day
當沒有晝與夜時
When neither kind nor heartless
當沒有仁慈與冷酷時
When neither lost or saved
當沒有得與失時
When neither still or moved
當沒有靜止與移動時
When neither held or free
當沒有限制和自由時
Oh to be so human
噢,這是如此感受到成為一個人
Oh to be
噢,成為


Somewhere in a dream like this where
Light of love leads us home
在這樣的夢中,愛的光亮引領我們回家
Broken worlds will not be fixed
破碎的世界將無法被修補
Engines take us as thy own
能量以他們所擁有之力量,牽引我們
We're just like beggars now
當下我們只能像個乞兒一般


On our knees we hear our names
雙膝跪著,我們聽到呼喚我們的名子
God forgives somehow
不知為何,上帝寬恕了我們
We have yet to learn to save
然而,我們必須學習,得到祂的寬容

P.S. 每次聽這首歌時,都有一種感動,歌詞的內容,彷彿訴說了我成長到今日的心情,有時會不禁的落淚,謹以此歌,獻給我年少的鐵馬歲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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