攝影 & 文字: William Wang
20100405 松智路大宅內落羽松發出嫩綠的葉芽
騎單車，經常意外碰到路旁突然冒出來為我加油打氣的熱心人。心頭總是溫暖，卻不知該如何回報，這種突如其來的熱情。我多半有所矜持的點頭微笑，以表達自己接收到這樣的關心。
有時角色互換，看著街上騎著單車，穿著鮮艷車衣的騎士，我也很想瘋狂的大喊兩聲，為他們加油喝采，但卻又始終開不了口，畢竟，當他悄悄遠離之後，我卻仍要站在路口，如同傻子般，接受著路人異樣的眼光。最終，我只好以目光相送，看著不知名騎士的背影在道路盡頭消失。
心思如我之人，總以為看見了些人生的真諦，但也總有些自己看不見也走不過的人生束縛。我思，何以一個不相識之人，如此為我喝采。莫非在我身上，有其嚮往而未能及之國境。也許是那份執著、是那身傲骨、是那幾許的自由和拓落不羈、或是那孑然一身的孤獨悲愴。
有一次騎車在北橫的路上，當時我內心蒼涼如荒漠，我相信，我病了，是那叫做憂鬱的病症又犯了。我真的好想找個不認識的路人擁抱一下。我後方騎來三輛機車，引擎聲在山谷間迴盪著，我估算著他們在我身後出現的時刻，放慢了速度，讓出道路。三個青年人，一人騎著一台車，經過我身旁時，突然大喊加油，差點沒把膽小的我嚇個半死，經過我身旁時，少年袖子抹過手肘之上，那握著油門的臂膀，刺著青面獠牙的圖案。
黝黑皮膚中，有一對深邃的大眼，黑白分明，紅潤的嘴唇中，一對門牙，潔白如貝。是個曾經誤入岐途的少年，但上帝眷顧他，讓他依舊擁有那顆純真的心。
我不是他平日逞兇鬥狠時想要超越、競爭、挑戰或摧毀的對象，我所要前往的地方，他自知騎上半天機車也到不了，在他心靈深處，還清楚的存在著那最初的渴望。渴望超越自我；渴望成為一個受人尊敬的人。我想我的愚、我的痴、我的執著是他心底曾經擁有而早已遺忘的能力，漸而自認無法挑戰而最終放棄。
他為我喝采。其實不知，他正在為那所看不見的「自己」吶喊著加油！
我們眼神對望了兩秒，不知為何，在深山中，我很想和這位陌生的青年擁抱，當這樣的念頭閃過我心頭時，他們三人已一溜煙似的消失在蜿蜒的山路盡頭，轟隆隆的引擎聲漸行漸遠。
不知何時？曾見到新聞上刊著，有人在台北西門町提供免費的擁抱。當時，我真的需要這樣的擁抱，即使花錢，我也願意。
攝於 2000/02/23 蘇州郊外的油菜花田
我想，只有在不認識的人之前，才能毫無保留的真正擁抱對方。
我知道這樣的說法很矛盾，但真正說起來，我心中的秘密是，我無法將自己的一切攤在熟識的人之前。我總是有那麼一點保留及不想被人看透之處。
人都想有一點自己的隱私和秘密，但又渴望這些秘密有朝一日能重見天日或有人能了解。我不知道這是不是文明人的通病，但至少，我終於知道，我的確是如此。
我最怕聽到熟識的朋友告訴我，他看了我格子上的文章，那篇寫得不錯之類的話語，當時總是想找個洞躲起來。覺得全身上下彷彿被 X 光掃瞄了無數次。
大約十年前，從上海飛澳門轉機回台北，只比現在這個時節早一點，江南的油菜花正盛開，薄霧裡迷濛著遍地黃花及嫩綠的新葉。
因天候因素，上海起飛的飛機全延後了，抵達澳門時，原班飛機上，所有人被迫後補到其他班機。直到深夜10點櫃台關門前，我和排在前方的一位小姐都沒補上機位。
當年台灣無法直飛上海，於是澳門開放一個小廳，給台灣轉機遊客下機後立即登上澳門航空班機，起飛上海，且不用在大廳等待轉機。
澳航櫃台關門後，小廳空蕩蕩，只剩下我們兩人無處可去。在此之前我不曾來過澳門，亦不知澳門何處可住。夜深了，那位小姐本來要自行搭車離開，但見我一人坐在候機室，就前來搭訕，她說她是導遊，去上海開會，澳門她熟，地方並不大，晚上可以一起去大三巴排坊前吃點宵夜，明早再來補位。
她招了計程車，以流利的廣東話告知要去的飯店，我信任的跟隨著她跳上了計程車。到了飯店，各自check in了一間單人房，兩間緊鄰的單人房，房號雖不相同，但房間內卻有道白色的木門相通。
之後她又帶我去了牌坊前的一家咖啡店，兩人閒聊了些外地工作的經驗。因為時間已晚，後來沒有再去任何地方。回到飯店後，她打開了中間的那道門，在我房裡坐了許久，澳門港口外的夜景在我們腳下，愈夜愈美麗，我總覺得彼此都期待著什麼，但話題總是不著邊際的轉啊轉的。喝過咖啡後，似乎彼此都沒了睡意，不知不覺聊到了淩晨三點。
最後，她說她累了，想要回去房裡休息了。她張開雙臂，比了個手勢，示意想要抱抱我。我有些不好意思的讓她抱了抱，她輕輕拍了拍我的背心，並在我耳畔小聲的說，謝謝我聽她說了那麼多的話，並且陪了她一晚。
當那道木門閤上時，她落寞的眼神，消失在門縫的黑暗中，不知是咖啡在作崇還是那個陌生的擁抱，那夜我失眠了。
多年後，經歷了結婚、離婚、再婚、但每當孤獨之時，我總會回想起那個陌生的擁抱。
20100405 松智路中國信託大樓外小葉欖仁發出嫩綠的葉芽
背景音樂-- Au coin du monde by Stacey Ken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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